林欣蓓(臺灣大學外文系三年級)
一、前言
《德國:走向西方的漫漫長路》(Germany:
The Long Road West)一書開宗明義點出,歷史學界在討論德國史時,一直有個備受爭議的重大問題:「德國是不是走上了一條專屬於德意志的『特殊之路』?」然而在試圖回答之前,首先應仔細審視這個問題本身。誠如Winkler自己所提之反問,真的有任何一個國家能自稱其發展歷程為「正常之路」嗎?從這個角度去思考,便可推測這種「特殊之路」的說法應非源自於德意志,反而更可能是在西元1945年二戰結束以後,納粹政權令人聞之色變的種種暴行,才由其他國家加諸於德國史之上的。之所以大膽做出這樣的推論,是因為這位大學者同時提到另一個在德國史上備受重視的問題:「希特勒究竟何以崛起?」尤其是在大戰中對猶太民族的種族滅絕政策,在在標記著納粹德國令人背脊發寒的「罪行」。因著這個罪行的畏懼與驚駭,其他國家為德意志的國家發展下的註解,就是一條不同於他們的「特殊之路」。
由三十年戰爭期間宗教上的反猶,再來拿破崙時期文化上的反猶,直到十九世紀下半葉開始種族上的反猶,本文希望藉由爬梳德意志歷史,辨明德意志民族對於國家想像的輪廓。對德意志人而言,「國家」究竟是什麼呢?如何才能界定「我是誰」?縱觀紛紛擾擾的德意志史,如同波濤洶湧之下潛伏著的緩緩暗流,貫穿了整部史書的其實是德意志民族幾百年來對一個明確自我的渴望。因為無力界定「我是誰」,於是轉而嘗試界定「誰不是我」,希望能藉此更接近自己,更接近一個專屬於德意志民族的國家——德國。與其說德國走的是一條不同於他國的特殊道路,不如說這個國家的特殊性之所以如此被強調,是因其過於強烈的自我追尋所導致的極端後果,而德國史學界至今仍舊不斷透過界定「德意志的特殊性」為過去辯解,便是仍舊走不出陰霾的最佳寫照。
二、三十年戰爭:宗教反猶主義
遠在神聖羅馬帝國時期,德意志這片廣袤的土地實際上便不具強而有力的中央集權力量,而是以各領地君侯為單位,星羅棋布地散落著諸多地方政權。然而這樣的體制卻也運行良好,直至西元1517年,馬丁路德的九十五條論綱與其後如火如荼在各地蔓燒起來的宗教改革運動,為這一片幾百年來守著地方自治傳統的平靜海面捲起了一波波浪濤。緊接而來的是宗教戰爭前仆後繼的烽火,一叢叢地在德意志各地延燒,然而點燃戰火的卻從來不是德意志本身,而是那些覬覦她坐落於歐陸中央的位置、欲將其開拓為戰場好保全自己國土安危的外來勢力。血流遍野的三十年戰爭,在1648年西發里亞和約簽訂以後塵埃落定,但神聖羅馬帝國卻從此真正徒具軀殼,遍佈於德意志之上的各個地方政權也因此延續著中世紀的腳步,溫溫吞吞地得再走上好幾個世紀的分裂,才終於踏上統一之途。
德意志長期受到外人牽制,難以找到自我認同,原本就不明確的帝國樣貌在戰爭之後又愈見模糊,此時路德翻譯聖經對德意志帶來的影響便極為深遠。弔詭的是,翻譯聖經帶來的兩個影響層面某種程度上卻相互矛盾:一方面,德意志文化因確立了標準德語而統一;另一方面,德意志政治上卻因教派分立而分裂。那麼整個事件帶來的,究竟是德意志作為一個國家的統一還是分裂呢?德意志,這個幾百年來只為了釐清她何以成為一個國家的存在,因為地緣關係糊裡糊塗地找不著我者與他者的疆域界限,直到確立了專屬於德意志人的語言,才總算找到一個能夠作為文化認同的標準。至此之後,雖然德意志奠基於語言而發展出空前繁茂的文化思想,實質上國家統一卻仍遙遙無期的主因在於,在度過了漫長的幾個世紀缺乏有力集權的政治中心後,德意志人早已缺乏國家的概念。整部德意志的歷史,娓娓道來的其實是一個漫長的自我追尋的故事。
三、拿破崙旋風:文化反猶主義
法國大革命之後,拿破崙張著民族主義的旗幟興起,猶如旋風般掃過整個歐洲,並在1806年解散早已形同虛設的神聖羅馬帝國,成立萊茵邦聯,延續德意志地區分裂的局面。然而,拿破崙挾著民族主義如旋風般掃過,被迫分裂的德意志境內此時基於愛國情操,更進一步醞釀起具現代意義的民族主義。德意志哲學家Fichte於1807到1808年間發表的《對德意志民族的演講》(Reden
an die deutsche Nation),即是德意志現代民族主義創建的里程碑。他是首位提出Urvolk(原初民族)和Ursprache(原初語言)概念的人,強調路德宗教改革以來德意志文化及語言的獨特性,不再以羅馬文化或是拉丁語言為依歸,尤其對強力入侵的法國外來文化,德意志必須確認自己文化的精神性與宗教性,毋須向異文化低頭。因此,面對法國強權的壓制,缺乏統一國家形態的德意志欲於精神智識層面追求卓越,是一種文化上的世界主義(Cosmopolitanism)。透過與路德的連結,他讓民族主義的思想觸及普羅大眾,承襲延續下來的宗教改革傳統,期待將德意志境內對宗教的虔誠轉化為對於國家的忠誠。
除了Fichte,當時的民族主義者如Jahn和Arndt也都視德意志文化與語言為民族中的重要元素,並將對祖國之愛提升至信仰的層次。此外,這個時期「血統」已被納入作為德意志人的條件,舉例而言,上述三名學者當時就都持反猶太的態度。Fichte在其認識論中提出的概念是:自我意識是一種社會現象,而任何客體的自我意識,必須依賴其他理性客體的作在。[1] 也就是說,每個個體是透過界定誰不是自己而確立自己是誰。這種想法也體現於他公開反對猶太人的表現。
四、德意志革命:政治自由與國家統一
1830年法國七月革命之後,復辟時期結束,歐洲捲起了一股民族革命所帶來的建國風潮。德意志此時也邁入了三月前期(Vormärz),在自由主義影響之下,民間結社以及社會運動大鳴大放,整個社會氛圍繞著兩個主題打轉,一是追求政治上的自由,二是追求國家的統一。此時對於自由與統一孰輕孰重各方有不同的看法,究竟德意志應該走上先有自由再求統一,還是先有統一再求自由的路線?這樣的討論一直到1840年的萊茵危機才開始有了明顯的轉向:因著外來威脅,德意志境內的聲音漸趨一致,在1830年代已經消弭的反法情緒再度被挑起,德意志內部追求統一先於自由的聲音益發強烈。
五、反猶太主義(anti-Semitism):種族反猶主義
相較於十九世紀初普魯士改革一直到三月前期,德意志境內時激烈時平緩卻從未真正銷聲匿跡的反猶太思想,接著在1859年自由派運動之後,社會上彌漫一股對猶太人的寬容風氣,直到德意志帝國終於統一。期間猶太人想方設法融入德意志社會而且也頗有成果,舉凡銀行業、新聞業、工業、政界,除了公職以及軍隊外,猶太人的足跡幾近處處可見。然而猶太人此時在社會上佔有一定地位、經濟狀況又普遍優渥的狀況下,德意志人不免忿忿不平,覺得社會資源被侵佔;加以1873年因自由放任經濟而大崩盤的維也納股市,等同於給予這樣不滿的情緒致命一擊,向來與經濟自由主義息息相關的猶太人頓時成為眾矢之的,反猶聲浪再起,並層層疊疊益發高漲。
除了經濟上的因素,政治上猶太人也頗受質疑,自由派因為經濟大蕭條的緣故而自身難保,不再能如同先前那般為猶太人爭取權益,前十餘年間轟轟烈烈的自由派運動自此走向下坡。由於自由派中有相當多成員為猶太人,當時甚至有「德意志帝國的政策即為猶太人的政策」一說,認為佔國會許多席次的猶太人所定之政策與法案,都是為猶太人利益而制定。[6] 天主教中央黨在經濟重創的狀況下宣稱文化抗爭(Kulturkampf)是猶太人倡導股市的策略,認為德意志地區的自由主義是「猶太化的自由主義」,將其批為帝國真正的敵人。[7]
大體而言,這波反猶太思潮和前二十年的反猶太主義論述相去不遠,都批評猶太人在德國社會上享有太多資源,將威脅到保守派的自由主義也好、社會主義也罷,別無二致地和猶太人牽扯在一起,予以打擊。兩相比較之下,可以發現反猶太主義在這兩次都引發社會上對猶太人的激進評判,究其原因,可說是源於不安定感:經濟大蕭條時為生活的不安定而憂慮,而一戰前夕則是為國家力量的不確定而憂慮。反猶太何以使人心安?當生活受到威脅,當國族認知產生危機,界分出我與非我,某種程度上便可藉由反對劃分出來的他者而凝聚自我的力量。1913年的當權者即是操作這種民族情緒,對內凝聚德意志民族情感,以達成通過軍事議案、增兵擴展的目標。於萊比錫落成的民族大會戰百年紀念碑更是這種手段的具體展現:從民族大會戰到色當會戰,從德意志民族的誕生到德意志帝國的誕生,無一不致力於形塑一種純粹的德意志唯心主義,一個立基於血統,體現於語言與文化的德意志民族國家。
六、滅絕猶太人:一人陰謀抑或結構問題?
1930年代希特勒崛起,納粹黨掌權,長久以來一直存在於德意志境內的反猶情結在這時真正有了具體實踐。此時除了消除凡爾賽和約的恥辱,希特勒不只想摒除馬克思主義、自由主義以及議會民主,最重要的是一切的幕後主使:國際猶太人。[11] 納粹政權善用宣傳手段,抹黑、破壞猶太人的形象,而效果在社會更是廣泛而深遠,遍及民心。當時的社會情況低靡,一戰的挫敗所需支付的巨額賠款是其一,但被迫背負戰爭罪責對精神層面更是影響重大,戰後的「刀刺在背傳說」[12](Dolchstoßlegende)激起了民族主義,更進一步加深德國內部的社會分化。一如先前的反猶太論述,因經濟景氣差轉而歸咎於擁有許多財富的猶太人,又因政治局勢進入前所未有的低潮、國家顏面盡失,歸罪於當時位於政權核心的猶太人;簡言之,猶太人在這個時期可說動輒得咎。民心不安加上政治宣傳,反猶的情緒高漲到了前所未見的程度,終於走上種族大屠殺的「最終解決方案」。
七、結語
德意志經歷了宗教戰爭的撕裂,萊茵邦聯與德意志邦聯的持續分裂,一路走來顛顛簸簸看不清一個完整國家的樣貌。對於這樣一個先天就缺乏單一性格,內部各有各獨特色彩的德意志而言,一統的「國家」是很難想像的概念。細看歷史發展,除了經歷大小德意志之爭,將多民族的奧地利排除在外,對於境內的「外人」猶太人也一直懷有敵意,之所以如此,無非是德意志為了釐清自己的存在,嘗試藉由界定他者以建立明確自我。而這股執念之強,最後領著德國走上了最極端的結局,也就是外界所稱的「特殊之路」。然而,光以這種特殊之路的說法解釋猶太人大屠殺,對於看清事實真相毫無助益,反倒會陷入一種無法扭轉的命定說。Winkler一一細數德意志歷史,特別是納粹當權時期,透過不同角度以及各方說法,試圖還原歷史本身的面貌,而非強加歷史解釋於其上。所謂德意志的「特殊之路」仍舊是個待解的難題,每個意欲認識德意志過往的人,都應更加審慎,才不致落入迷思之中。
[1] J.G. Fichte, Grundlage der gesamten Wissenschaftslehre (Hamburg: Meiner, 1997).
[2] H. A. Winkler, Germany: The Long Road West. vol. 1 of 1789-1933. trans. Alexander J. Sager. (Munich: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p.69.
[3] Winkler, vol. 1, 70.
[4] Winkler, vol. 1, 81.
[5] Winkler, vol. 1, 165.
[6] Winkler, vol. 1, 207.
[7] Winkler, vol. 1, 208.
[8] Winkler, vol. 1, 207.
[9] Winkler, vol. 1, 208.
[10] Winkler, vol. 1, 285.
[11] H. A. Winkler, Germany: The Long Road West. vol. 2 of 1933-1990. trans. Alexander J. Sager. (Munich: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p. 3.
[12] 沒有既定翻譯,又譯為「匕首傳說」或「背後一刀傳說」。參考資料:維基百科:刀刺在背傳說,http://zh.wikipedia.org/zh-tw/刀刺在背傳說(2013年6月)。
[13] Winkler, vol. 2, 89-90.
Fichte, J.G.. Grundlage der gesamten Wissenschaftslehre. Hamburg: Meiner, 1997.
Winkler, H. A.. Germany: The Long Road West. Vol. 1 of 1789-1933. Translated by Alexander J. Sager. Munich: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Winkler, H. A.. Germany: The Long Road West. Vol. 2 of 1933-1990. Translated by Alexander J. Sager. Munich: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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