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2月26日 星期二

Colors Demonic & Divine - 中世紀與六百年後

彭于俽(台灣大學經濟系五年級)


Herman Pleij, Colors Demonic and Divine: Shades of Meaning in the Middle Ages and After. Translated by Diane Webb.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4. Pp. xi, 124 plus 20 color figures. $29.50. ISBN: 9780231130233. First published in 2002 under the title Van karmijn, purper en blauw: Over kleuren van de Middeleeuwen en daarna, by Prometheus.




第一部分 驚歎

  魔鬼與聖徒擁有相同的顏色。Luca Signorelli畫筆下的魔物將罪惡無法通過審判的人類拖向地獄深淵時,它們所舞動銳刺尖細的翅膀,揮打著朱橙綠藍的色彩,而同時為少女瑪麗亞捎來救世主耶穌將降臨人世喜訊的大天使加百列,裝盛柔韌憐慈的羽毛上亦拍動著七色彩虹。也許現代人將訝異中世紀天堂的色彩如此繽紛,魔鬼如此多彩 ; 聖母不再只有純白皎潔,地獄亦非僅矇照著全然的漆黑幽黯。Demonic and Divine,這是Herman Pleij述說色彩在中世紀如何存在與起舞的方式。

The Ghent Altarpiece, by Jan van Eyck, 1432.Cathedral of St Bavo, Ghent.

The Damned Cast into Hell, by Luca Signorelli, 1499. Fresco.



第二部分  COLORS DEMONIC AND DEVINE

  在本著作中,透照著紅橙黃綠藍紫的揮灑,一個時代的樣貌也漸隨被繪構出。該時代思索質疑,而一絲又一絲型塑出的思緒意志,隨著時流強化而鋪墊出我們現代社會構築的軌道。

  對於甫接觸中世紀的讀者而言,這是一本相當具有啓發性的書籍:以Decoloration與顏色騷起之爭議為主發展承軸,多面向從王公貴族、宗教人士、騎士、與市民農民等來敘述中世紀對於色彩究竟抱持何種心態,並揭示現代人對於色彩運用,又是何種順理成章而無意識的狀態。 [1] Pleij以其深厚的文學基底為養分,綻放出探討當色彩得以遍染之技術發軔時,中世紀如何享受與防衛的樣貌之花:他們開始解釋,色彩是光的組成,亦或僅是一物質? [2] 其根源決定它是否神聖可敬。不可切離於大自然的色彩,究竟是上帝所賦予可盡情沈浸其中的恩典,亦或是惡魔操弄蠱惑的手段?此更牽連到該用何種途徑榮耀上帝:色彩斑斕璀璨,或全然原貌樸素? [3] 書中將中世紀人的神學中心、二元思想與夾於極端間的矛盾描繪非常詳盡,為了得以「忠實復原」上帝所造大自然樣貌,他們避開所有大自然過度蠱惑人心、或可怖具破壞性的一面,就算秋楓紅葉是多麼絢爛迷人,依然只分離出最平和而長青穩定者作為真貌。然而Pleij也不忘提醒中世紀的著作中仍可覺察在神學與道理的覆蓋下埋藏一絲他們對於色彩之美的欣賞與感動流露。[4]

  然而另一方面,本書的立論方式卻也令人有所困惑。以文學來研究色彩的確是新鮮可行的,其範疇擴展至超越藝術品才能詮釋顏色的狹隘思想,囊括了更多階級層面的樣貌。然而在教育尚未普及的時代,能夠掌握文字記錄者必定有相當水準的階級背景,因此常對於描繪對象可能有所貶低或誤解。當書中提到鄉民農婦們穿著何等俗艷的色彩時,他們有可能是城市中的百姓市民而並非真正的農民,如第三十三頁中,Robert de Sorbon貴為御用神官,卻被Jean de Joinville形容為低賤階級之子,可以猜想其偏頗之大,更何況其餘默默無名之小市民。因此對於史料理解要特為小心,文字並不能真正全面勾勒真實社會樣貌,也要注意被忽略的百姓常常才是多數遍見的景致。

  另外作者的本書貫穿著對於Decoloration勢不可擋的無奈。色彩之於現代社會的運用在中世紀仍是形塑之時,若回溯確可瞧出去色彩化的端倪,但強調並歸咎於中世紀晚期興起的社會文化運動、或宗教改革造成如今的局面是不妥的。書中提到的菁英現象會造成下層社會模仿是重要因素之一 [5] ,但合理懷疑在中世紀的社會結構下,不如今日近半世紀才有全球通訊媒體傳播,各地菁英圈零散的去色彩崇尚能夠帶起多麼全面的歐洲劇變?Decoloration應當還包括了爾後幾百年間如工業革命等更多因素才是關鍵。若直接對應現代社會之於中世紀,會忽略許多重要脈絡而稍嫌武斷不清晰。並且若提出Decoloration一字詞,應緊隨之附上定義或大致發生範圍會更穩妥,否則讀者接收不到清楚的輪廓樣貌,深處於現代形形色色的時代,很容易產生疑惑與誤解。建議這個啓發性的概念,應可以藉由其他層面,比方指出當時社會對於顏色挑揀是富有意識等來作比對重點。


第三部分  繽紛背後

Virgin And Child With Canon Van Der Paele, byJan van Eyck, ca. 1436.


  翻開中世紀的手抄泥金本經書,抑或佇立於Jan van Eyck(-1441)的畫作前,鮮亮顏色如悅耳音符般躍動而來,交織於油彩五線譜畫布上的繽紛饗宴。中世紀在時間汪洋中留下了美好亮澤的遺貝,待我們拾起,於腦海中又再度響起清脆靈動的樂音。

  初次細察中世紀尼德蘭畫作是充滿驚錯的,惡魔倒了色,聖徒兀自繽紛,人們奇裝異服猶如法國巴黎伸展台。在這些不同於Pleij敘述脈絡中的藝術藏品部分,它們體現了時代最先鋒與心緒最敏感的美。在Jan van Eyck確立了油畫正式的發展場域後,一系列細膩而緻密的油彩交響曲派從此誕生。

  最初是笛琴齊鳴的,Jan van Eyck宗教繪畫中總是五彩並綻,呈上繁複華麗的細節。Rogier van der Weyden(ca.1399-1464)則選擇了不同路途,以人物姿態與面容為首席,協奏出曼妙而動人的樂章。相較於前者,雖然也有發掘暗示、抽絲剝繭解謎般的樂趣缺位了之聲,然而其聚焦之濃與淒壯之烈卻教人難以將目光移轉,為之動容。

Descent From The Cross, by Rogier van der Weyden, ca. 1435.


  而後來到了Hugo van der Goes(1440-1482),或許黑與白在社會愈發受到重視給予了Hugo靈感,猶如魔術師般,他成功的將鮮麗的色彩以光之亮與暗包覆烘托成耀眼而永恆。黑與白悄悄地躍升為交響樂團中的要角,他們是襯托主角的黑衣人,也是肅靜全場的監督者。往後藝術學院古典畫派中,黑與白總不會缺席,擅用光影明暗營造舞台劇光之效果。事實上黑與白的發展並不全然無聊固拙。

The Adoration Of The Magi, by Hogo van der Goes. ca.1470/75.


  在Dirk de Vos所著之Flemish Primitives中 [6],畫作逐幀逐幅介紹,從木板年齡、X光、與紅外照相等作為基礎,深入技術層面並探究藝術家本身畫作習性及所欲表達,卻鮮少提出顏色背後具有的社會正負面意義。在宗教繪畫中顏色是神聖並且大膽的,而宗教畫也是最受當時社會推崇者 — 衍生為我們對於當代的整體認知。這是Pleij筆下社會的另一面,一個受到庇佑免除譴責的區域,然這庇佑卻也很可能是僅限於上層階級的宗教定製畫作中、或教堂裝潢等很微小的區塊。

  即便如此,我們所見繽紛背後,顏色卻處於另一場戰爭中:隨著市坊顏料萃取與染劑調配進步,帶起人與物質覆蓋上非本體顏色的流行,被視為有篡改造物主彰顯事物本質之虞,因此色彩淪為惡魔同黨之徒,把玩欺弄人的手段。

  我們眼中的中世紀五彩綻放而歡愉,當下的人們卻時常將各色背後的意義與邪惡瘋傻相連。諸如黃色為異教徒與背離真理之色,紅色為忘恩絕理背叛之色。在公共場合運用太過搶目以自我表達之色更是近畿羞恥不成熟的展現。於中世紀二元論的思想下,顏色有多麼美豔或尊貴,也就有多麼邪惡的相對面。只有黑與白跳脫了顏色的本質,躍居而上成為最莊重與得宜的呈現。爾後宗教提倡樸實,科學標榜理智,上流崇尚內斂叵測,在在都將黑與白推往更崇高的地位。

  繽紛千色的生命力被冠上膚淺廉價的罪名,而其美好斑斕的光景在中世紀的未來亦漸漸被困溺在煤灰鐵冷工業社會狹隘的視角中。

多彩的惡魔 Hell, by Hans Memling, 1485.


第四部分  二十一世紀社會,顏色的滋味

  蜜糖般甜膩的糖果色,是個人放鬆的香甜; 深沈簡約的棕黑白,是對外謹慎的莊重,隱蔽自我缺點而感安全得當; 新潮冷靜的藍,是邁向未來的科技之路。承接中世紀諸多領域的建構脈絡,這專業與分工蓬勃發展,與科技日新月異的世紀,顏色也隨之被切割開來。何種顏色在正式場合才適合被運用,又或被賦予何種氛圍意義,即便這個世代能夠生產各種顏色,我們卻共同被烙印著根深蒂固的刻板聯結。

  對於Decoloration如何解讀,若僅評估鮮艷色系與無色調在這個社會出現的質與量,事實上難分軒輊:鮮豔色並未被泯除,無色調也並非皆能掌控全局。然而無形中顏色是被劃分的,帶有各種層次與階梯高低意味的:大眾想像社會頂層精英出席一場國際會議的套裝色,必不同於假日竄遊於西門町高職女孩的裙擺色,而無色調是前者公共領域、正式場合、與知識精英所經常擁抱的顏色,剩餘的七彩則被歸到了私人領域、遊樂場合,大多帶有放縱享受之意。而惡魔與聖徒也不再擁有相同顏色,縱使帶領天使飛翔的羽毛應是多麼多彩的。

  Decoloration代表著什麼?Decoloration並非單一元素的活動,而可分解成許多組份,雖然這些組份也都互相影響著:從中世紀權貴人士為與富有市民華麗繽紛的著裝區分階級、鮮濃色彩被冠上與背叛或瘋傻相連結而被抵斥、宗教人士反對教會奢侈提倡穿著樸實色系、以及後來宗教改革全面的推廣、知識份子對於內斂不過度外顯自我的推崇、乃至於促成現代社會雛形的齒輪開始運轉了 — 工業革命將煤炭,灰煙往城市裡傾倒,現今更仍染黑了郊區原野、以及千禧年開始迅速發展的現代高科技電子標榜著冷色調,色盤中更有「科技藍」的色票名稱。我們如今生長在機械與化工高度發展的城市中,受惠其便利,無形中卻也習慣了這些大量生產的物品呈色:鋼鐵灰泥(台灣常見的鐵皮屋與水泥牆)、金屬媒材、人造合成材料與塑膠、不鏽鋼、電子產品等等,這些顏色包圍著我們。若撰寫一篇現代人的顏色,必定會很訝異,它不僅與神性宗教關係疏離,現代人對於大量而一成不變的基色是很司空見慣的。正因能以合成技術大量產出鮮艷的各種顏色,造就了痲痹狀態,時常拋棄置換而不特別珍惜,甚至忘卻了各人事物都能是獨一無二的。若回顧攝影技術的發展,一百年前人們極欲研發彩色照相及攝影技術,更有甚者以人工手法將黑白照片上色,就為了能夠擁有照片中人物面容的溫度。

 
以飾品做例子:我們習慣看見飾品是鮮艷亮麗的彩色,實際上在天然礦石中無論哪一品種,能真正達到色濃艷美者是非常稀少的。左圖是合成紅寶石,偏粉而一致的色調; 右圖是天然紅寶石的各種顏色。


  而承接著中世紀開始注重己者在公共場合的表現形象因而換上內斂深色調服裝,公領域與私領域高度劃分發展,色彩在現代社會中落入了兩頭反向而極端的用途中。穿著單調制服與套裝的生活積累了龐大壓力後,便喜尋五光十色及繽紛絢然之處宣泄放縱。六七零年代的嬉皮風或迷幻搖滾其眾多顏色也不脫離稚氣或叛逆頹廢的次文化聯結。實際上顏色的確會引起人們的生物本能反應,例如紅色能夠使人緊繃而警戒,因此許多號誌採用紅色。然而本能的情緒感性為何被壓抑?

  回溯去色彩化概念雛形誕生的中世紀可以讓我們得知一點訊息。為何中世紀人們開始導向理性而自制的形象,而不是奔放豪爽?中世紀的生活圍繞著宗教,他們解讀聖經及釐清深究神學的方式強化了二元論思想:唯有聖經是對的,上帝是造物之主,因此也唯有它所造之物纔可傳達攜帶正確唯一的真理,此時其餘一切都被丟入對立的錯誤中,灰色地帶極度受到壓縮。在理智與情感上他們或許無形中也應用了二元思想,情感受到壓抑,理智受到推崇。避諱感情在正式場合過度流露的中世紀,或許他們本能上直覺顏色能夠激起情緒,使人有所衝動,進而無法思考、導致超出自我控制的危機 — 畢竟語言思考是人類認為自己理性的工具,而與視覺互切分於左右兩大腦中。

  公領域能夠讓人們互相應對時就事論事、合作順暢,而私領域能讓人完全放鬆舒緩情緒,正如三溫暖能達到平衡與健康。然而過度發展則會讓人在公空間機械化,備受壓力,回到私空間強烈抒發後卻也只剩空虛,一會兒泡冰水一會兒燙滾水,正如許多翡翠為去除黑色雜質,須先過一次強酸再過一次強鹼中和,兩次皆是讓結構脆弱易裂的傷害。大量生產的規格標準化生產線讓人們真正成為了社會運作下的小螺絲釘,因此不僅在工作中掙扎著,連自我壓力抒發時也是掙扎著。

  與之密不可分的是社會專業化,同樣在中世紀及文藝復興時期,工匠們建立起自己的藝術家形象之間及之後,諸多產業也發展出了專業的理論與領域。專業化能夠使大眾正視一個職業或學問的可敬之處,而防止莫須有的歧視。然而如今分工達到前所未有的細膩與深入,專業區隔太被強調。相較於文藝復興時代的全才,學習一門學問,照理對於其他學問也很能夠觸類旁通的。各個範疇從整體社會中被區隔開來後,一個領域的發展路線也被歸納出來,但太過於鑽研限於一領域內的極致追求,導致發展被帶向艱深與窄化的局面,而開始點化,那個尖端點便是我們對諸多行業所認知的刻板印象 - 侷限他人並也自我侷限了。


第五部分  混色中世紀

  在許多概念與領域正在被嘗試劃分出來的中世紀,或許該時代沒有媲美今日便捷的科技,周到多樣的服務,然而也尚未發展出極端加壓的公私概念、及大量生產、對於制服式及大眾化樣式的習慣、專業過度區隔產生的扭曲。顏色成為這個框架下隨之搖晃擺盪者,我們將其放入狹隘的概念中運用,先進技術雖得以讓我們調配眾多繽紛色彩,卻對於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渾然不覺,或未更深究。六百年後的今日,或許當社會開始意識到這個脈絡,讓各個專業跨越藩籬,如同近年發展的科技藝術,將實驗室科技人員與藝術家放入同個空間中,而不斷迸出新奇而美妙的火花; 另一方面當我們面對莫大的體系而倍感壓縮時,從為自己的生活滴入一些中世紀顏色開始 — 嘗試讓公私空間的情緒與理智分享,共同擁抱一些思緒與色彩,最終學著達到平衡。


註釋

[1] Herman Pleij, Color Demonic & Devine: Shades of Meaning In The Middle Ages & After, trans. Diana Webb (New York, NY: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4), 62, 92.

[2] Pleij, 10.

[3] Pleij, 32, 40, 66.

[4] Pleij, 39, 42, 43

[5] Pleij, 33, 34, 95

[6] Dirk de Vos, The Flemish Primitives. The Masterpieces,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2).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